结局篇（7） (第2/2页)
　　
　　梵沉与住持大师是忘年交，一眼便看穿大师有话没说完。
　　
　　想了一下，梵沉道：“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住持大师敛眉，“宗政谷主乃人中龙凤。”
　　
　　宗政初客气一笑，“大师过奖了。”
　　
　　住持大师不疾不徐，“出家人不打诳语。”
　　
　　的确，宗政初在大历王朝时的命格原本是能攀上帝王座的，只是后来奸佞作乱，紫薇星暗，才导致他与帝座擦身而过，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最终屈居帝下成为将相之才。
　　
　　梵沉笑着接过话，“宗政谷主天资异于常人，自然是人中龙凤。”
　　
　　宗政初看了梵沉一眼，笑笑没说话。
　　
　　一番客套完，住持大师才站往一旁，对二人道了句，“两位贵客，里面请。”
　　
　　梵沉与宗政初一道，直接往供奉青花牌位的珈蓝殿而去。
　　
　　气派庄严的大殿一角，青花的牌位静静伫立，其上没落一丝灰尘，显然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宗政初站在供桌前，抬首望着上面的漆黑牌位，一瞬间百感交集。
　　
　　“母亲。”宗政初轻唤，“孩儿来看您了。”
　　
　　话音才落，双眼就开始模糊。
　　
　　双膝一软跪在蒲团上，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梵沉也跪下磕头，“师父，徒儿带着兄长来看您了，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兄长此行顺利回家。”
　　
　　宗政初嘴唇颤抖，说不出话，猩红的双眼聚了泪光，伏地痛哭。
　　
　　青花对他纵然只有生育之恩没有养育之情，可到底是他的生母，想到即将永远离开，宗政初心痛难言，所有的话都只能化成泪落下。
　　
　　梵沉见状，心中也不好受，他更知此时不宜规劝，索性跪在一旁安静等着宗政初。
　　
　　这大概是宗政初有生以来流泪最多的一天。
　　
　　怀念，不舍，心疼等等所有的情绪纠结在一起，让他没能忍住，一次就全部发泄出来。
　　
　　梵沉掏出一方干净的锦帕递给他。
　　
　　宗政初接过，又哭了很久之后才轻轻拭了眼泪站起来，“让你见笑了。”
　　
　　梵沉神色淡淡，“兄长头一回来，难免情绪失控，能理解的。”
　　
　　宗政初收了锦帕，“我此番要走，最放不下的莫过于小丫头和我母亲，从今后，她们俩都得交付给你照顾了。”
　　
　　梵沉点点头，“兄长请放心，我会倾尽此生照顾景瑟，也会常来法门寺给师父进香。”
　　
　　宗政初偏头看他，“得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法门寺的斋饭很不错，兄长有没有兴趣尝尝？”
　　
　　“好。”宗政初随着梵沉去了后厢房。
　　
　　不多时，便有小沙弥送来斋饭。
　　
　　梵沉客气地道了声，“兄长请。”
　　
　　宗政初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赞道：“味道的确不错。”
　　
　　梵沉莞尔笑道：“食材是普通食材，秘诀在于法门寺后山的这股清泉，用来烧饭能添意想不到的淳味。”
　　
　　宗政初又吃了几口，“看来你常常在此用饭。”
　　
　　梵沉笑意微涩，“我每次来法门寺，都得待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回去，一则是为了淡化沾染不少俗世红尘的心境，二则想多陪陪师父。”
　　
　　宗政初问：“你把我母亲的牌位放在法门寺，你母妃和爷爷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梵沉露出歉意，“抱歉，师父与我父王的关系，我一直没敢让我母妃晓得，所以”
　　
　　“事实上，她也是个可怜女人。”宗政初慨叹，“你才五岁，楚王就死了，她一个人把你们兄弟俩拉扯大，这么多年，可想而知有多不易。”
　　
　　梵沉讶异于宗政初这番话，“我还以为你会恨她。”
　　
　　“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宗政初挑唇，“自始至终，你母妃都不晓得我母亲和你父王的关系，她又怎么能算是罪人？罪魁祸首，是你父王。”
　　
　　“我明白。”梵沉垂眼，其实他父王死了才是对这两个女人最好的交代，他活着，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梵沉。”宗政初如玉的面容添了一层晦暗，“有件事，我想请你一定帮我办到。”
　　
　　“好，你说。”
　　
　　“等那幅画烧毁的时候，我这具身体是回不去的，也就是说，到时候你们就会看到我死了，等我死后，你就把我的尸体烧成骨灰，存放到法门寺来，和我母亲的牌位放在一起。”
　　
　　梵沉面露惊色，“怎么，你身体回不去？”
　　
　　宗政初点头，“我那边的身体，应该还躺在医院呢，这边的自然回不去，所以，拜托你了。”
　　
　　“烧成灰”梵沉有些不忍，“为你厚葬不行吗？”
　　
　　“不需要。”宗政初很不喜欢那种繁琐的仪式，“你就按照我说的做，把尸体烧成灰，装在罐子里放到法门寺来，这地方清静，我喜欢。”
　　
　　又一个人要以死的方式离开，梵沉心中五味杂陈。
　　
　　宗政初无所谓地笑道：“不过就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继续生活而已，难受什么？”
　　
　　梵沉勉强笑笑，“我没你想得那么开。”
　　
　　宗政初摇摇头，“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我深以为，在这方面你该是比我能看得更远才是。”
　　
　　“那些话，不过嘴上说说罢了。”梵沉给他夹了斋菜，“真正面对的时候，除非是无心之人，否则都不会看得太开。”
　　
　　“这倒是。”宗政初点头，“不过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你信命？”梵沉难以置信这句话会从宗政初嘴里说出来。
　　
　　宗政初笑看着他，“你能重活一次，这就是天意，就是命，由不得你不信。”
　　
　　梵沉不置可否。
　　
　　宗政初说得极是，万般皆是命，如果没有命运的安排，他可能早就死在上一世了，哪里还有机会重活一世改变结局？
　　
　　所以不管他信不信，那都是命。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心思各异，这一处便只有外面竹林被风拂过时的沙沙响动声。
　　
　　“兄长打算何时走？”
　　
　　不知过了多久，梵沉先开了口。
　　
　　宗政初倒也不慌不忙，挑了眉梢，“那就得看，你何时有空帮我收尸。”
　　
　　梵沉当然想说任何时候都没空，可这个人，他注定留不住。
　　
　　想了想，他声音愈发低哑，“凭你意愿吧！”
　　
　　“那就明天吧！”宗政初很快做了决定。
　　
　　梵沉心下一沉。
　　
　　宗政初低喃，“我不知道这里的一天，在我那个世界是多少时日，怕就怕去晚了，漫漫早已离开，那将会是我一生追悔莫及的痛。”
　　
　　“好。”梵沉哑着声音应了，又问：“兄长走之前可还有何心愿？”
　　
　　宗政初斟酌了一番，尔后摇头，“没了。”
　　
　　“真没了？兄长不妨再仔细想想，你要知，你这一走，便是永远，若还有心愿，别留成遗憾，我会替你完成的。”
　　
　　“真没了。”宗政初面色清朗，“若是有，我岂会错过压榨你的机会？”
　　
　　梵沉薄唇抿起，没再说话。
　　
　　薄暮时分，两人才从法门寺回了楚王府。
　　
　　将离早已经按照宗政初的吩咐带着那两个弟子离开了。
　　
　　景瑟和梵越夫妇等在前厅。
　　
　　听到下人汇报那二人来了，景瑟忙起身迎上去，后怕地抚了抚胸脯，嗔道：“你们两个吓死我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梵沉面含微笑，“法门寺的斋饭不错，我二人便赖着用了两餐。”
　　
　　“原来如此。”景瑟又看向宗政初，关切地问：“师父可还吃得习惯？”
　　
　　宗政初笑答：“吃惯了美味佳肴，偶尔来一顿全素的，味道是不错。”
　　
　　景瑟又问：“那可还要为你二人备饭？”
　　
　　“不必了。”宗政初摆手，“早在法门寺用过，吃不下。”
　　
　　“好。”景瑟点点头，“那这天色也不早了，师父回去后早些歇息。”
　　
　　“嗯。”宗政初应声刚要出门，楚老王爷的贴身婢女就匆匆来了，给几位主子行礼之后，清声道：“宗政谷主，老王爷有请。”
　　
　　宗政初脚步一顿。
　　
　　梵沉眸光微闪，唇瓣抿得更紧了些。
　　
　　景瑟则是脸色一变，“那个师父，你若是累了的话，就推了吧，改天再见也是一样的。”
　　
　　宗政初只怔然片刻，面色就恢复先前的温润如玉，一扬唇，“无妨，老王爷的邀请，若是轻易推了，可就是不给老人家面子了。”
　　
　　说罢，他抬步，跟上传话的婢女，直接往楚老王爷的院子行去。
　　
　　进屋后，宗政初作揖一礼，“见过老王爷。”
　　
　　楚老王爷屏退所有下人，面目慈祥地看着宗政初，“小初，坐，快坐。”
　　
　　宗政初依言寻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不知老王爷找我有何事？”
　　
　　楚老王爷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忽然激动起来，“小初，对不起。”
　　
　　宗政初扬了扬眉，“不知老王爷此话何意。”
　　
　　忆及往事，楚老王爷满心愧疚，“天睿死了以后，你母亲青花来过金陵，来过楚王府，打算把心智出了问题的小沉带去灵渊门医治，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们母子的存在，可是我无能为力把你们接进王府，也无能为力给你们母子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宗政初脸色淡淡的，“事实上，我母亲心性高远，她并不屑于一辈子囿在你们这样的深宅大院里。”
　　
　　“如今才来说对不起，已经很晚了。”他翘了翘唇，弧度讥讽，“我母亲可以不在乎名分，我却不能。不过一码归一码，老王爷是楚王的父亲，你的立场对我们母子无能为力，我完全能理解。所以，千错万错都是楚王这个罪魁祸首的错，是他没有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让我母亲流落在外无法归来。所幸的是，他英年早逝，而我母亲也随之去了，既然生不能在一起，那就让他们死时相携上路，老王爷总不会阻止了吧？”
　　
　　楚老王爷没话说。
　　
　　其实他一直都没弄明白，当初泰和帝提出赐婚的时候，天睿为何不说话，为何没告诉所有人他早就成亲了。
　　
　　就算是到了现在，楚老王爷对这件事都还有着深深的疑惑。
　　
　　“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宗政初微笑，“老王爷不妨直说。”
　　
　　“天睿凯旋归来的时候，你母亲为何不追随而来？”
　　
　　宗政初冷笑，“那是因为我母亲为了帮你儿子打赢那场仗，夤夜偷袭敌方，取了他们主帅的头颅，想借此来引起敌军骚乱以及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后来她被敌方军队追杀，不得已从高崖上跳入底下湍急的河水。楚王找没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快就歼灭敌方，带着军队打着凯旋的旗号归京，没多久，就娶了新王妃，我母亲于他而言，大概只是枚棋子罢了。”
　　
　　楚老王爷彻底怔住，他是今天才知道原来青花之前是一直在军营里帮楚王出谋划策的。
　　
　　楚王重情义，他怎么可能会抛下这样一位铁血丹心的女子而另娶？
　　
　　半眯着眼，楚老王爷眉间俱是纠结。
　　
　　“这不可能！”
　　
　　楚老王爷激动出声，“如若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么天睿不可能抛下你母亲而娶秦绾，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我知道有问题。”宗政初不咸不淡地道。
　　
　　“你知道？”楚老王爷眉峰拧得更紧。
　　
　　宗政初没再说话，陷入了怅然思绪。
　　
　　当初风离痕杀楚王的时候，特地留了一名大将做活口，也就是后来把梵沉从狼群中救出来的那一位。
　　
　　风离痕对他用了催眠术，问出真相。
　　
　　大将说，青花跳崖以后，楚王痛不欲生，怒到极致潜力爆发，一夜之间横扫敌方军营，第二日一个人去了青花跳崖的地方，险些就随着跳下去了，将士们被吓得大惊失色，把楚王强行带回去以后，军师出了个主意，让楚王忘了这一段，于是他们把青花留下的一种能让人失忆的药给楚王服下。
　　
　　楚王再醒来时，的确忘了很多关于以前的过往，军师早就提点过所有兵士，若王爷问起，一律只能说他因为打仗疲乏过度陷入昏迷，暂时脑子混沌忘了些事是很正常的。
　　
　　就这样，楚王忘了青花，带着军队凯旋归京，三个月后娶了骠骑将军的女儿秦绾。
　　
　　如若当时知道真相的人是宗政初，那他有可能会生出些许同情，但那个人是风离痕，风离痕就是个魔鬼，同情和理解不会出现在他身上，所以他一点都不后悔杀了楚王。
　　
　　楚王死后，风离痕心中恨意还是没有消散，他就把主意打到梵沉身上来，等在梵沉逃出来的必经之路上，以催眠术将他困于梦魇中，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小初，你能否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楚老王爷依旧处于震惊中。
　　
　　宗政初拉回思绪，眼神凉淡，“恕我无可奉告。”
　　
　　楚老王爷怔住，“为何？”
　　
　　宗政初不欲再多说，岔开话题，“老王爷请我过来，想必就是为了当年的事与我道歉的吧，你的意思我收到了。”
　　
　　楚老王爷一听便知他不会原谅自己，暗暗一叹。
　　
　　宗政初站起来，宽袖一拂，“在下告退。”
　　
　　“小初。”楚老王爷低唤，最终只能看着宗政初越走越远。
　　
　　梵沉倚在宗政初房门前的廊柱上，面色惆怅。
　　
　　宗政初过来的时候，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梵沉望着他，还未开口，宗政初就先问，“你既重活了一世，可知你父王当初为何爽快娶了你母妃？”
　　
　　“不甚清楚。”梵沉摇头，“我父王去得早，我母妃又鲜少提及当年之事，我爷爷更是守口如瓶，我只知道当时泰和帝想把我父王招为嘉华长公主的驸马并企图以驸马不得从政这一点收了我父王的兵权，我爷爷情急之下告诉先帝我父王早已订了亲。至于我父王为何会那么快就接受我母妃，我想，大概因为他骨子里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这样说自己的亲生父亲，梵沉也很难过，可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不承认。
　　
　　但凡楚王有一点点责任心，他就应该再派人回去找青花，就算不能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起码也该给个名分，而不是让人母子流落在外数十年。
　　
　　宗政初深深看了一眼梵沉，“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梵沉微讶，“你知晓其中缘由？”
　　
　　宗政初摇头，“不晓得，否则我也不会问你了。”
　　
　　梵沉深吸一口气，“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是否被我爷爷为难了。”
　　
　　“老王爷是个很懂大局观的人。”宗政初此话似褒似讽，“他不会目光短浅到与我一个小辈计较。”
　　
　　梵沉总算放下心来，又道：“你明天要走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便在此时与我说了吧，我连夜让人备好。”
　　
　　宗政初摆摆手，“不必，帮我守好那幅画就成。”